一輛卡車停在青藏公路林堤鄉附近的長彎道上打著雙閃,37歲的貨車司機馬灑海卻不見蹤影失聯25天后,他在4公里外的河道被發現,已經死亡。馬灑海的手表不防水,時間停止在2023年5月19號晚上7點40分,也就是他失聯的第一天家屬從當地警方得知,他的貨掉了,在過河尋求幫助時溺亡,排除刑事案件。
為了不影響交通失去主人的[青H28113很快被挪走。數千名貨車司機繼續奔跑在這條平均海拔高于4000米的公路上。
01
馬灑海像青藏線上的一只老鼠。朋友這么說,是因為他跑了十幾年,輕車熟路,常在那曲附近跑短途,行話叫“搗短”,一趟200公里,運挖掘機這類的大件,一兩個月才回一次家,吃住都在車上。和老鼠不同的是,他愛干凈,臟衣服和洗干凈的衣服一定是分開疊好,路上吃的零食也碼放在固定位置。搭車的人若是在馬灑海的車里嗑瓜子、吃零食,殘渣掉在地上,會惹來這位車主的不快。
為了隨時應對各種故障,車里備著跟修車店一樣齊全的工具。如果看見前車出了問題,他會鳴幾下喇叭,示意司機在路邊停一陣。修理店的朋友常接到馬灑海的電話,他不是修自己的車,而是在跑車時遇到車壞了的陌生司機,打電話幫別人聯系修理。
馬灑海最近一次回家是在五一勞動節。一家四口住在格爾木市的出租屋,他跟妻子和兩個孩子擠一張床。今年四月底,馬灑海和妻子說好回家住幾天,最后沒能回去,妻子很失望,罵了他兩句。這次回來,他沒提前打招呼,想給家人一個驚喜。進屋時,妻子正帶著孩子們吃晚飯,被馬灑海嚇了一跳。那幾天,夫妻倆帶孩子去兒童公園玩,逛商場,買了新出的兒童電子手表,馬灑海給自己買了四條打折的褲子。
失聯后妻子去山上找他,救援的人砸開車窗,她看見新買的褲子和出發前一樣,原封不動疊好放在車里,給他裝的面包、花生米,一口沒吃。馬灑海固執地穿著那條磨得發白的舊牛仔褲——方便裝貨時給大件的貨物捆繩子。
馬灑海在青藏線上。講述者供圖
5月19號那天,他從西藏那曲市拉了一臺挖掘機的破碎錘,按貨主要求,要前往措多鄉再拉上一臺挖掘機,將兩件貨一并送到嘉黎縣。車停在了林堤鄉附近一段長長的彎道上,貨物破碎錘在不遠處掉落。他還沒開到取貨地點,停在了逆行道上。
一個月后,妻子周秀英從警方處得知事故調查結果——馬灑海最后一通電話,打給了貨主,告訴他過彎道時,破碎錘從車上甩下來了。卡友群里分析,他可能是為了保護后方駛來的車輛,調轉車頭,短暫地逆行停在了破碎錘掉落的后方,打開雙閃,示意這里有意外發生,提醒其他司機小心。
5月20號清晨,婆婆的敲門聲叫醒了周秀英,“馬灑海沒回家嗎?他的車停在路上,人不見了。”丈夫的電話從前一晚的7點開始就打不通了,周秀英沒敢多想,“可能送貨途中沒信號了,常有的事。”她像往常一樣,給兩個孩子做好晚飯,陪著寫完作業。
晚上九點多,周秀英又發出視頻電話邀請。晚上是夫妻倆聊天的時間,吃完晚飯打一個,陪孩子寫完作業,再打一個。平日里都是這樣,丈夫白天跑車,不常回家,晚上借著視頻陪伴家人。大女兒14歲,小兒子9歲,都是貪玩的年紀,作業寫得慢,有時到夜里12點還沒寫完,周秀英只好吼孩子兩句,馬灑海不愿意兇孩子,見不得妻子大聲呵斥,遇上了會掛掉電話。
視頻沒有回應,周秀英又打丈夫的手機,提示音顯示已關機。“可能還在山里呢,沒信號。”她安慰自己。直到凌晨一點,入睡前,周秀英還在嘗試給丈夫打電話。“他是跑車的,他不接電話的話,我肯定會一直打到打通為止。”
周秀英知道,青藏線上事故多。這條路天氣多變,白天下了雨,傍晚溫度降下來,路面就會迅速結冰,這時如果有著急的卡車司機在錯車時搶道超車,很容易打滑相撞,引發交通事故和長達數公里的堵車。青藏線上沒有司機待見搶道加塞的人,碰見了一定得數落兩句。但朋友都說馬灑海不同,沒見過他因此生氣,只會笑著說,“這哥們咋能這樣開車。”
之前也發生過晚上聯系不上的情況,可是第二天早上7點,丈夫立刻回電話過來,周秀英也只是埋怨了他幾句。“就那一次,他在山里沒信號,后來他再也沒有這樣。”她回憶。
最后一次和馬灑海通消息是5月19號下午,他發來微信,讓周秀英有空時給她自己買雙新鞋子穿。他也清楚孩子幾點放學,只要有時間,都會在周秀英接完孩子、弄完晚飯的時間,主動打電話過來。但是19號沒有。
那天下午4點多,馬灑海和貨主通完電話,就聯系不上了。大哥馬爾薩是一家人里最先知道馬灑海失聯的,貨主趕去現場尋找,沒找到人,立即報案,又找到一位卡友想辦法聯系上了馬灑海的家人。大哥和弟弟馬努哈立刻借來小轎車,開了一天一夜,21號凌晨4點到達那曲市。
小睡了幾個小時,早上8點,他們來到馬灑海停車的地方。當地平均海拔4770米,氣候多變,五月還在斷斷續續下雪,林堤鄉為尋人的家屬安置了一間十平米小屋,送來一些馬糞,供他們生火取暖。
徒步搜尋兩天,毫無蹤影。兄弟倆只有馬努哈識字,他把哥哥失聯的尋人啟事發在社交媒體上。藍天救援隊、警犬、無人機,都來了。數十人在河邊、山溝里找了個遍,一無所獲。
02
周秀英在家等得著急,在網上聯系去尋人的卡友偷偷拍一些搜救視頻傳給自己。她也想去山上找,但家里不同意,理由是去山上的全是男的,吃住不方便,還可能有高原反應。一個星期過去,仍沒消息,周秀英心靜不下來,在屋里一個人躺著。她今年34歲,二十出頭剛結婚時,和丈夫賣了幾年水果,后來孩子出生,就一直在家帶娃。
是不是掉到公路附近的河里了?大家都在傳。周秀英想,這河是什么樣的?沒有一點消息,她決定去現場看看,無論結果是什么。馬灑海失聯的第8天,周秀英把孩子托給朋友照顧,不再跟家人商量,自己買了車票,坐火車從格爾木到了那曲。出了站,才給弟弟馬努哈打電話,喊他來接。
事發地附近是個無人區,除了來搜救的,周秀英一個人都看不見,偶爾有幾棟牧民的房子,也不見人。地勢多變,有平坦的草地,也有不敢進太深的山,山里沒有信號,晚上還有野生動物出沒。她和其他家人兩人一組,分頭找,連著一個星期,每天兩萬多步。高原的草又枯又硬,她穿得鞋底薄,能感覺到枯草在扎腳。所幸沒有產生高反,但她看見一些年紀大一點的親戚,在現場吸氧。
失聯第一周,事發地每天下三場雪,弟弟馬努哈尋人的那幾天,眼睫毛上落了霜。周秀英到山上已是失聯的第二周,天氣又變得異常晴朗,但一旦起風,體感溫度驟降,十分寒冷。周秀英沒收獲任何線索,孩子該上學了,她只好從山上下來,回到格爾木。
第25天,無人機在距離停車地點4公里處的河道里發現了馬灑海的遺體。被找到時,他的褲腳是挽到膝蓋上的。周秀英得知,在最后那通電話里,貨主告訴丈夫河對岸有個沙場,可以去問老板借一臺挖掘機,把破碎錘恢復原位;調查組由此推斷,距離河道幾公里遠有一座橋,但他選擇了捷徑,挽起褲腿,徒步淌過河。
事發現場(行駛方向拍攝)。講述者供圖
青藏線途徑的地區多是荒野,沒有人看見馬灑海怎樣度過生命最后的幾小時。常跑這條線的司機說,這工作等同于“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拿命換錢”。盡管相比其它幾條進藏公路,青藏線已經是路況較好的一條。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多車流,遇上極端天氣會導致各種事故,以及高原上稀薄的空氣,都增加了卡車司機的危險。
老練的司機已經習慣了前車有貨物掉落,不以為意,頂多鳴兩下喇叭提醒,自己再打輪繞開。遇到急彎時,在向心力作用下,沒捆緊的貨物隨時可能會被甩下來,木板、鋼管、石材、煤炭、圓盤鋼筋,都有可能。還有小轎車,也會從卡車的拖掛平板上甩下來,占據整條行駛道,造成長時間交通擁堵。
相比馬灑海失聯的那曲至嘉黎一帶,司機們更怕昆侖山往唐古拉山以北、再到風火山這段路。青藏線地表之下潛藏著凍土層,會隨著季候溫度不斷變化,夏天路面像橡皮一樣軟,冬天到了又再次凍結。42歲的張志虎介紹,當永久凍土逐漸消融,地勢下陷,路會扭曲變形,顛簸也加劇了掉貨的情況。
張志虎在青藏線上跑車二十多年了,2017年唐古拉山大堵車后,他開始運營一家卡車救援信息互助機構,今年5月底,接到馬灑海家人的求助,張志虎將失聯消息轉發到60多個信息分享群里。群里連著幾天都可以看到風火山路段由于積雪融化或結冰造成的堵車——
6月24日,由于強降雨加上積雪融化,青藏線風火山路段3065公里處路基被洪水沖毀,大小車輛禁止通行。
6月22日,青藏線風火山路段積雪結冰,仍在堵車,無法正常通行。
6月20日,青藏線風火山路段由于路面積雪結冰,車輛打滑無法正常行駛,出現堵車,長達幾公里。
……
從18歲起張志虎就跟著師傅跑車,高原反應也是一點點適應的。他還記得年少時第一次跟師傅去拉薩送罐裝的成品汽油,從新疆吐魯番裝貨,一路進藏,在昆侖山附近過夜,他根本睡不著,頭疼,腦子里是亂七八糟的幻覺,坐起來出去走走,又躺下去,還是睡不著,第二天天亮以后,只能換師傅來開。二十年后,他已經可以數出青藏線哪里過橋有連接溝、哪個入口有坑,絕不掉貨、不出事故,成為他的自豪。
去年4月,他碰見了價格合適的買主,以11萬的價格把車賣了,其中6萬拿去還上了過去三年的負債。今年在車場恰巧見到了賣掉的卡車,大燈被撞壞了,他心里不是滋味,也不好說什么,只能催買主有空時快去修車。
03
卡車不僅是貨車司機賺錢謀生的工具,也是在公路上遇到危險后的唯一生命艙——在青藏線上遇到故障,通常要等數個小時甚至幾天才能迎來救援。一位經驗老道的司機不僅要懂得怎么安全駕駛,還要會“養車”。在周秀英眼里,馬灑海把車看得比命重要,一點小毛病都很心疼。
他一直憧憬有輛自己的大型卡車,早年賣水果的時候,看到路邊有拖掛式卡車開過,就跟妻子感慨,“我什么時候才能開上這樣的車。”周秀英那時不信,直到2019年,丈夫真的付了首款。這次用在尋人啟事上的照片,就是「青H28113」剛買回家時,妻子在車前給他拍的,兩人開著新車,借運貨去拉薩玩了一趟。去年孩子放假,馬灑海接了一份運建材到三亞的單子,也帶上了妻子和孩子。在海邊,周秀英拉著孩子在沙灘上踩水,馬灑海不愿下海,好讓衣服保持整潔。
他喜歡在車上洗衣服和被子,飯也在車里做,還備了許多修理工具。但還是不足以應對所有突發狀況,失聯前三天,車在路上壞了一次,他花幾百塊錢叫來了救援。這次破碎錘掉在路上,公路救援的朋友沒有接到他的電話,周秀英覺得,丈夫可能是想省下這筆救援費。她有時擔心丈夫壓力太大,問他車貸還得怎么樣,馬灑海不愿講,她索性不問了,“問了也不一定是開心的事情,問這干嘛。”
2021年開始,司機們普遍感覺到運價低靡——以前格爾木到拉薩的運費是一噸290塊左右,現在變成一噸220塊。張志虎有時搶不到合適的運單,但不想閑著,即便運費不合適,也先跑一趟,最后發現根本不賺錢,后來賣了車。他提到另兩個卡友,干脆在家歇了兩三個月,因為運費太低,跑車還掙不回成本,倒虧錢。
冷藏車司機白民安是馬灑海的老朋友,兩人十多年前在青海西寧的一個停車場相識。白民安正在車里生爐子烤火,馬灑海禮貌地敲了敲車門說,“這東西在車上不能常用,容易缺氧”,兩人就這樣聊起來。
后來白民安開冷藏車跑內地,運送疫苗,馬灑海拉大件跑青藏線,很少見面,但線上的聯系沒斷過。2020年疫情初期,馬灑海給白民安寄了20個口罩。前幾年馬灑海的母親生病,白民安在蘭州找了主治醫生幫她看。
兩人最近一次通話是馬灑海失聯4天前,他告訴白民安,已經20多天沒跑車了,搶不到好的單子,車貸也逾期3個月沒還了。白民安勸他把拖掛式卡車賣了,跟自己一起開冷藏車,跑內地的線路,馬灑海拒絕了,說車不好賣、找不到買家,自己也不熟悉內地,還說白民安如果哪天想跑青藏線,他愿意幫忙介紹貨源。白民安覺得,朋友是“被這輛車給套住了”。
周秀英曾和丈夫商量過,青藏線車禍這么多,別跑了,內地舒服一點,也沒有高反,去廣東、四川,都可以。馬灑海還是覺得青藏線運費稍微高一點,再跑幾年就回老家青海民和縣,那里的氣候也好,不像青藏線這么多變,“我倆都喜歡那邊。”冬天出車少,他們原本計劃年底回民和縣看房子,問親戚借點錢,湊個十萬塊,夠首付就行。
尋找丈夫的那幾天,周秀英有空時會往河邊走。河里的水渾,深褐色,裹著高原淌下來的泥沙和融化的積雪,冰得有些刺痛。周秀英想,“他那么愛干凈的人,怎么可能跑到這么臟的河里去。”